杜梨有两个身份,一个是青年作家,另一个是公园工作人员,有时候检票,有时候扫落叶,有时候介绍景点,具体做什么取决于领导怎么安排。她自己当然更喜欢第一个身份,写作是她从6岁开始就认定的事业,这些年,她拿了不少文学奖,出版了三本书,开始被文学界注意到。但杜梨的爸妈更满意她的第二个身份,比起“作家杜梨”,他们更喜欢“有份稳定工作的杜梨”。特别是这份工作曾经让女儿往家里拎回一袋子大馒头,那是单位食堂发的,象征着稳定和福利,满足父辈对“好工作”的朴素想象。在新书《春祺夏安》里,杜梨记录下她在公园的工作和生活,但为了隔绝开两种身份,她给这座历史久远、游人如织的公园取了一个新名字——冬宫。在冬宫工作,并不像外界想象的那样诗情画意。每周有六天时间,杜梨需要在游客抵达前,穿过那扇有数百年历史的宫门,快步走在园子里,先行抵达她的岗位。这里夏天热,冬天冷,许多工作是高度重复的,许多问题一天要回答几百遍,和文学创作截然相反。走进宫里,她是那个事业单位员工,听凭领导差遣;走到宫外,她变成90后青年作家,缩回文学的世界,那里自由、新鲜、有趣,只是没有五险一金。杜梨的人生在两个身份间反复跳跃。白天在冬宫,杜梨时常会走神,手里的动作没停下,思绪已经飘到天外。例如站着值班时,看见游客往菩萨面前摆糖果,她忍不住开始思考菩萨到底吃不吃糖。她会把这些碎片记录在书里。在那些时刻,两个杜梨交汇了。
杜梨。
01
野鸟、太监和小饭兜
访谈开始前,杜梨坐在咖啡厅,看见一只小麻雀意外闯入。那是一只雏鸟,刚刚学会飞,姿势尚显稚嫩,离开妈妈和巢窠,一不小心闯进玻璃围挡的庞大建筑里,成为四处碰壁的小倒霉蛋。杜梨见不得小麻雀被困住,跑去前台,找店员帮忙一起把麻雀引到门口,让它结束这场惊心动魄的冒险。对待小动物,杜梨时刻怀着耐心和怜惜。冬宫某个牌匾背后,曾经有两只隼来做窝,六七只小隼在这座几百岁古建筑的庇佑下迎来新生。因为隼妈妈要喂食,小隼要排泄,不少游客来投诉,园方只好把隼窝搬去野生动物救护中心。两只大隼找不到孩子,天天到牌匾下寻,绕着屋檐盘旋,一圈又一圈。直到一个月后,它们似乎失去了希望,再也没有出现[gf]200a[/gf]过。杜梨很难过,把这个故事记述在书里。“我一直觉得,古建上最迷人的部分,不是那些精致的雕绘和五色的油彩,无论是旋子彩画、苏式彩画还是和玺彩画,都不及瓦檐上长出的野草、牌匾后的蝙蝠和筒瓦里的雨燕,后者才是古建活着的、呼吸的部分。”她擅长发掘生活中与生命有关的一切细节,惹人痛苦的,引人发笑的,或是令人着迷的。她的眼睛总无法聚焦在那些被反复称颂的事物上,她更在意的是小人物的悲喜,在那些被记述的瞬间背后,生长在历史缝隙里的彼时彼刻。“细节总是最动人的,往往看长篇小说的时候,到最后都记不清完整的故事了,但是能记住好多细节。”她细细回忆文学作品对自己的影响。杜梨自小就对帝王将相的故事没有兴趣。漫步在皇家园林里,她代入的是那些想逃出宫门却未曾成功的太监;爬上长城,她代入的是在烈日下苦苦修建的普通劳工。他们参与历史,但他们不曾在历史中拥有姓名,杜梨对所有不具名的细枝末节感到好奇。这种影响,也渗入她的写作和研究志趣中。有一阵子,杜梨看冬宫相关的文献,若干大事年表的缝隙里,她瞥见了一个太监的故事。那个姓柴的太监,为了自由,冒死逃跑过三次,每次都被抓了回来,最终被发配边疆,成为披甲人的奴隶。杜梨在书里写:“他依旧是我的英雄。”
吃果子的白头鹎。
她自己也写人,都是些可爱而奔波的普通人。冬宫里的同事是她着墨最多的一群人。每天提着装有饭盒的小兜子、凌晨四点半从密云出发的芝芝,在早高峰的地铁10号线里被挤成“汉堡里流淌的芝士”,没有任何动弹的空间,“粘在一堆‘生菜’和‘肉饼’中一动不动”;负责年卡充值的张望,第一天就被骗亏损了203元,从此学会和投机游客斗智斗勇,任凭对方如何忽悠,都不会忘记“先收款再充值”的第一定律。等当代的出版物,变成未来的历史,这群普通人将以一个个虚构的名字存在于其中。还有那些只有剪影,连化名都没有的普通人。“那天,北京的沙尘暴吹飞了佛香阁的两个大垃圾桶,我巡视发现后,迅速跑过去抢救。我刚把一个垃圾桶扶回廊墙边,转头就看见,一个三岁的小男孩,抱着那个比他矮一点儿的垃圾桶,在大风中,摇摇晃晃地走向我。”
02
燕郊来的孩子
杜梨,其实也是一个虚构的名字。当她在家里,或是在冬宫时,都有另外一个名字,只有在写作时,她才会成为杜梨。这是她自己取的笔名,姓来自她喜欢的诗人杜甫和杜牧,名是胡诌的,因为搭在一起好听。后来她才发现,“杜梨”是一种植物,蔷薇科梨属,枝上带刺,在部分农村地区,它被叫做土梨或棠梨。杜梨自己很喜欢这个巧合,两个字都带着“木”,本身又是一种乔木,听起来离自然很近。另一个巧合是,开始使用新名字后,她的文学创作之路似乎顺遂了一些。“之前我用本名写了十几年,也没拿过什么奖,没有太多发表的机会,用这个笔名之后,突然就顺利了起来。”把写作当成终身的追求,是杜梨在6岁时下的决心。那一年,父亲给她讲《伊索寓言》里的故事,英语启蒙老师告诉她世界上有一种职业名为作家,她把这些片段信息连缀起来,得出“要成为一个作家”的结论。新书出版时,文学评论家张莉给杜梨写推荐语,说:“非常期待有一天,杜梨能写下她关于北京生活的实在感受,写下以北京为背景的嘈杂、喧哗、生气勃勃的生活。”但出生在北京西直门的杜梨却说,她不太有北京人的自我认同。1994年,当父母在北京忙工作的时候,两岁的她迁往河北三河市燕郊镇,在中核集团的家属院里长大。少年时代的烦恼总是具象的。
长耳鸮。
那时候,杜梨的烦恼之一是没有什么读物,她渴望一切印有文字的东西。小学前认识的字还不够多,文字摆在眼前却读不懂,无法把故事连贯起来,她说当时小小的自己“那叫一个着急啊”。等认识了足够多的字后,家里的读物又不够了。她会一遍遍地翻教科书、报纸、广告、地上捡来的连环画,甚至是包糖葫芦的书页。21世纪初,小学生杜梨在燕郊买到的糖葫芦,外包装不是干净的油纸,而是废旧的书页。卖糖葫芦的人从废弃的书册里撕下一页,裹在山楂外头,权当是包装过了。杜梨每天都要买一串吃,一边吃,一边咂摸包装纸上的文字。这些残破的书页,往她的脑子里塞过很多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故事,大部分她再也没有见过后文。只有一串糖葫芦,因为穿着悬疑的“外衣”,让杜梨记了十几年。“只有几行字,什么底下竟然是一双女人的鞋,那双鞋还在动之类的。”那是曾经风靡一时的小说《一双绣花鞋》的开头:“老更夫走进屋内,支着灯笼四下晃照,只见窗帘下有一双黑色的绣花鞋。他刚想躬身去捡,窗帘忽然动起来,接着绣花鞋也跟着动了起来。”直到现在,杜梨仍没有鼓起勇气把这部小说从头读一遍。另一个烦恼说来惹人发笑,因为柔韧性不好,杜梨不大会跳橡皮筋,因此很受挫。母亲对此很着急,觉得跳皮筋很好,小孩天天出去跳皮筋,既能锻炼柔韧性,能长个子,还能跟其他孩子一起玩儿,简直是太好的活动了。杜梨很想融入跳皮筋的队伍,但因为技术有限,每次都难以尽兴,相较之下,她更喜欢窝在家里看书,《西游记》或是《奥特曼》,什么都可以。杜梨皮筋跳得不好,其他小朋友也不爱和她聊书,在文学的世界里,她孤独地长大了。
03
先讨生活,再谈写作
长大,意味着杜梨可以看任何她想看的书,现在她住在离国家图书馆不远的地方,可以借到的书是燕郊时的百倍千倍。但长大,也意味着她不再是天天买糖葫芦吃就很快乐的小女孩了,烦恼越来越多,从具象变得抽象,兜来转去,结论总是“没有什么选择”。从英国留学回国后,杜梨辗转过互联网和新媒体行业,做的都是文字工作,工资不高,压力不小。她没有自己的时间,于是干脆辞职,待在家里专心写作。“我爸妈那段时间就特别容易暴躁,他们觉得那么大的人了,怎么可以待在家里不出去工作呢?”冬宫的工作是妈妈先看到了招聘启事,就催她去报名试试。来冬宫前,她只知道这是一份可以每个月给她发工资、交五险一金的工作,生病的时候可以用医保看病。“我根本不知道它是干什么的,只是我妈跟我说冬宫离我家近,我才赶在最后一分钟报名。我甚至连事业编是什么都不知道,我的念头永远都在写作和文学上,这是我人生追求的一种目标。”
冬宫里的天鹅。
对写作者而言,能出版自己的作品,拿到文学奖项,算得上阶段性的梦想成真。但杜梨说,青年作家现在已经很难靠写作养活自己。冬宫的工作很忙,下班后,杜梨需要挤出时间来写作。《春祺夏安》前后写了四年,最集中的创作时间,是她把腿摔伤后不得不休病假的一个月,她形容自己那时像“打了鸡血”。剩下的日子里,她需要很早起床,赶去冬宫上班,能用在写作上的时间寥寥无几。大部分时间,她没有工夫和心情再想杜甫、王维或是王尔德,等着她解决的是“景点怎么走”“票怎么买”和“行李怎么寄存”,发问者来自全国各地,男女老少。杜梨被浸泡在生活里,有时候被冻到手脚冰凉,有时候热到四处是汗渍,她逐渐接受人生苦涩的那一部分。“文学获得回报的周期太长了,我爸妈觉得作家不是一种职业,还是需要有一份每个月能获得稳定工资的工作。我对生活也没有其他的要求,哪怕让我吃白菜米饭,对我来说也是一样的。”但杜梨依然有成为全职作家的梦想,也许是四十岁,也许是五十岁,等到写作真的能让她获得稳定的生活,等到她不再需要向父母证明作家是一种可以持续终生的职业。等到那时候,杜梨就能像她六岁时期盼的那样,成为一个作家,只作为一个作家。分别前,杜梨说的最后一句话是:“我们一定要写下去,一定要努力地记录这个时代。”而后,她匆匆回家,泡了一碗方便粉丝当晚饭,时间不算早,她得快点收拾完准备休息。第二天早晨6点,她的闹钟会准时响起,她将早早赶到冬宫,扮演现实世界里的杜梨。(文中配图皆为杜梨拍摄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