二月河先生的历史小说《康熙大帝》中有这样一个情节:康熙的贴身太监李德全奉旨办差,在三河县打马冲街,践踏百姓,鞭笞命官、咆哮公堂,被顺天府同知郭琇“重赏”二十大棍,戴枷惩戒,李德全跑到康熙跟前告状,虽然康熙一开始责备郭琇,但后来发现此人正直刚烈,予以提拔重用……虽然李德全这个人物是虚构的,郭琇在熙朝以不畏权贵而知名,但并未做过此事。而这个故事却是其来有自,“底本”之一很可能是吴炽昌所著《客窗闲话》中的一则名曰“通州吏目”的笔记。
电视剧《康熙王朝》中的李德全
一、殴打知州:吏目挺身而出
“乾隆纯皇帝东巡,直隶各官照例备供给。光天化日之中,诸凡顺遂,惟此差最难均平。”难就难在,随驾的官员大多能循情理,唯独涉及到太监的项目,或重复支取,或冒领,或以好作歹,挠搅不休,非在规定之外诈出些油水不可。
其时,负责总理支应事务的是通州知州,“发放一切酒筵及例支饭食”,有一个吏目协理,一切工作皆按照旧章制度,井井有条。有一天,忽然有十几个人自称从内廷供奉的执事太监处来,“索食甚侈”,知州把他们统统赶走。没过多久,这伙人带着首领太监来了,首领太监趾高气扬地说:“咱家随驾出巡,不给饭食,使枵腹从事。有此不近情理之官耶?”知州分辨说,向来饭食都照例发讫,不能超标,你的手下恐怕有重复支取之嫌。首领太监说:“凡人出行,尚许多带一二仆从,岂有主子不许多带几人,而敢以旧章拒格耶?”说完抬手照着知州就是一个大耳光,打得知州落荒而逃。
知州跑到后堂,吏目追上来说,我们应该据理力争,不能这样一避了之,不然倘若被他们劫掠一空,明天拿什么支应正常的差使,那样一来岂不获咎更重?知州连连摆手说:我算是怕了这伙皇差了,你有办法你自己去对付吧!吏目当即把差役叫齐,吩咐道,遇到那些不讲理的太监,我只要说打,你们就棍棒齐下,不要畏葸不前,打出事来有我承担,绝不牵累你们。差役们平日里没少受太监的挤兑,一听这话,“皆踊跃从事”。
再说那个首领太监,见知州跑了,就率领手下闯入账房搜取银物。吏目上前喝问。首领太监一看他戴花金顶,知道他官职卑微,冷笑道:“大老爷在此,汝小官何问为?”吏目说:“入我账房,乱我货财,必是匪徒,敢冒内监?”喝令行刑。差役们一拥而上,扒下裤子就打,“杖责二十,逐出局外,号哭而去”。等到查清吏目的官职姓名,首领太监跑到御前泣诉。乾隆一听,让左右大臣召吏目来见。大臣领旨出宣,制军承命而行,将吏目上了枷锁,绑在宫门外。吏部司官一见说:皇上命令召见,并没有说要将他革职拿问,怎么可以这样对待?立刻去枷,换上官服,带领入见。乾隆问吏目到底是怎么回事,吏目伏奏曰:“缉捕盗贼,臣之职也,此人闯入账房,擅搜财物,必非正人,臣是以捕而责之,不知其为内监。”然后又说,国有国法,断断不能因为一个太监而废大清律。乾隆听了,问吏部最近可有官职出缺?吏部尚书说某省知县出缺,乾隆下令“即着通州吏目某补授”,并对他说:“汝此去作县令,宜始终强项以庇百姓,切勿为上官屈也。”吏目顿首谢训,领凭赴任去了。
但是,这则笔记直到最后都没有说清楚,这位通州吏目究竟是谁。笔者翻阅了多部清代笔记查找,最后发觉其“原型”很可能并非乾隆年间的官员。
二、直驰御道:典史施以杖责
有清一代,鉴于明代宦官为祸酷烈,对此辈防御甚严,其中尤以乾隆为酷。《啸亭杂录》上说:“自世祖时,殷鉴前代宦官之祸,乃立铁牌于交泰殿,以示内官,不许干预政事。纯皇(即乾隆)待之尤严,稍有不法,必加捶楚。又命内务府大臣监摄其事,以法周官冢宰之制。凡有预奏事者,必改易其姓为王,以其姓众多,人难分辨,其用心周详也若此。有内监高云从素与于相交善,稍泄机务,上闻之大怒,将高立置磔刑,其严明也如此。”高云“将记名人员朱批记载洩漏外廷”,最终被处死,可以想见,在乾隆的铁腕管制之下,不大可能有太监胆敢殴打朝廷命官,不然就算是真的挨了板子,也只会打碎牙往肚里吞,断断不敢跑到皇上面前哭诉。比如史料记载,“纯皇帝幸滦阳,有随侍太监某,滋扰民间”,时任热河巡检的张若瀛阻止时,太监不过多嚷嚷了两句,张若瀛便命人将他绑了,立加大杖,后来还是其他大臣奏报乾隆,乾隆才得知此事,下特旨将张若瀛越七阶擢为同知,而太监则予以遣戍。
《啸亭杂录》
相较之下,康熙虽然视太监为“最为下贱,虫蚁一般之人”,但到底性情宽厚善良,所以太监偶有作威作福之举。《清稗类钞》有记:“圣祖南巡,銮辂所经,督抚派员除道,左右为夹道,听官民往来,御道居中,禁人行走。”某典史巡视时,发现圣驾未临,有太监戴孔雀翎,彪彪然直驰御道。典史立刻阻止,那太监冲他呵斥道:“若何人斯,敢阻咱老子耶!”典史立刻命人将他拽下马,械至官栅,坐堂执法。按照旧例,刑讯太监时不扒下体的衣服。典史不知,把他的裤子一扒到底,两腿尽露,结结实实地打了几十板子。那太监连连叩头认错,典史才把他放了。督抚听说后十分害怕,责备典史不该惹事,典史说:“卑职典守御道,只知有圣驾,不知所谓太监也。”督抚没办法,跑到康熙的行在自请处分。康熙问典史何在,督抚奏曰“待罪宫门”,康熙说此人好胆量,不愧典史,“召见,甚宠异之,以四品官用”。
可惜这则笔记中,依然没有记录典史的名字——真正以县令身份反抗太监无理要求而名震天下的,是康熙壬辰年进士孙诏成。
《郎潜纪闻》有载:孙诏成于雍正初年任职直隶某县,雍正帝有事出巡,跸经其邑,赶上大雪,皇帝的行宫外面积雪数寸。照规矩,“凡宫门内外粪除之役,宫监司之”。此前太监向孙诏成索贿,孙诏成没有答应,于是太监就喊他来扫雪。孙诏成拿着扫帚泰然自若,一面扫一面说:“县官为天子扫雪,岂辱事耶?”太监大怒,召集一群人打算围殴孙诏成,孙诏成立刻让差役将他拿下,一顿板子打得皮开肉绽。这时其他官员都在行宫门外等候雍正召见,见了此情此景,赶紧奏报雍正并请罪,雍正一听大笑道:“此知县好大胆,太监滋事不可赦,着交所司治罪。”并召见了孙诏成,慰勉他的忠正,并拔擢他的官职。孙诏成后来一直当到两浙盐运使。
《郎潜纪闻初笔 二笔 三笔》
三、荼毒百姓:县令强项为民
不过在笔者看来,二月河先生在小说中写的郭琇整治李德全一事,还有一种“来源”,可能是康熙年间震惊朝野的毕里克一案。
此事在《郡斋笔乘》、《啸亭杂录》和《郎潜纪闻》中都有记载,笔者试为读者梳理如下:
康熙五十八年冬天,负责皇家养鹰的三等侍卫毕里克带领拜唐阿等数十人,到涞水县练鹰,“虎踞民房,骚扰荼毒,鸡犬不宁”不说,还放任御鹰蹂躏田苗。有个农民名叫万廷荷的,上前据理力争,毕里克指挥家奴对万廷荷进行殴打,直将他打得奄奄一息。当地民众忿忿不平,到县衙告状,谁知毕里克先行一步,率众手下闯进县衙,肆意辱骂咆哮,责备县令甘汝来没有尽到职责,导致暴民袭击皇差。
甘汝来,江西奉新人,康熙五十二年进士,此人极为正直,担任涞水县令后,压制豪强,秉公执法,深得当地百姓爱戴。面对毕里克等人的来势汹汹,他有过一刻的犹豫,“念受父教成名官命吏,目击百姓罹害,顾低首下心,伣为民羞,是不忠而致不孝也”,于是鼓起勇气,将毕里克等人尽数拘押,当场杖责数十,“通报直隶,请上闻”。很多高级官员听闻此事,惊呼:“涞水县令是不是疯了?”而鹰上大臣(内务府掌管鹰犬围猎事宜的官员)也将一纸弹劾甘汝来的奏折呈到康熙处,康熙下令将甘汝来押解到京,由兵部、吏部和刑部三部会审。在大堂上,甘汝来痛陈毕里克等人倚仗权势侵害百姓的罪行,“慷慨陈词,气色不挠”,让一众高官瞠目结舌,“咸惊讶此强项令何处而来”。审讯完毕,部议的结果是将甘汝来革职,毕里克罚俸,并上奏康熙批复。面对这一明显不公的处理结果,康熙感慨道:涞水百姓真是有福气,居然有这么好的一位父母官!然后下旨将毕里克革职,而甘汝来免罪复职。
1924年,北京,被遣散的太监们聚集在皇宫门口。
说来说去,虽然最终也没有搞清“通州吏目”到底是哪个人,但有一点是肯定的,无论甘汝来、孙诏成还是张若瀛,都是赶上了明君,才得以成就一段佳话,否则不要说复职升官,小命恐怕都难保。《花随人圣庵摭忆》记光绪五年一事:慈禧派太监到太平湖醇王府办事,“凡阉人出入,例由旁门,不得由正门”,偏偏那个太监倚仗主子的权势,非要走正门不可,值日护军阻拦,发生殴斗,慈禧闻讯大怒,竟要将护军杀死,刑部将慈禧之议驳回,慈禧“召见祖荫(即刑部尚书潘祖荫),斥其无良心,泼辣哭叫,捶床村骂”,最后刑部不得不将忠于职守的护军判处流放,“自是阉人携带他人,随意出入,概无门禁”。
由此可见,甘汝来等人强项捍卫的,看似“一点点小事”,其实那里面隐藏着一个国家盛衰的征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