一个人努力地戒酒(他从来没有这样使劲地干过事),并且出现奇迹,终于成功戒除,这原本是一件开心的事,然而,讽刺的地方在于,最后这个人却死于吸烟引起的肺病。
他一生都在劳作中度过,却仍深陷于缺乏物质的困境。
这个美国人名叫雷蒙德·卡佛,是一个写小说的,同时也写诗。
他的诗和小说一样,味道都很淡,像白开水,无味却比任何有色饮料更有营养。
“我们已经都知道,人生是一场悲剧,更悲哀的是,这场悲剧的主角还不是你,而是命运。每一个人,都注定了是旷野里的寂寞,都注定要面对生命本身的孤独,甚至还有人性中固有的恶。”
他感叹着,皱着眉头。
1,真与假,虚或实的《差事》
1904年,伟大的俄罗斯作家契诃夫,因为肺病前往德国巴登维勒疗养,期间出现了心力衰竭。7月15日(俄历7月2日),契诃夫在巴登维勒与世长辞。
卡佛的短篇小说《差事》就是基于此事件创作而成。
在小说的前半段,卡佛大量引用契诃夫的日记,以及身边的朋友,亲人们的对契诃夫的回忆记载,用以构造出一个真实的契诃夫死亡过程。后半段则写到契诃夫逝世之际,与妻子奥尔加和医生的告别,笔触惨淡,氛围凄凉。直到此时,另一个小说的主要人物才开始登场,年轻服务员本来是通知客人去用早餐的,却要面对契诃夫的死亡,还有奥尔加的嘱托:去城中帮忙找到一位最好的殡仪师,来处理丧事。
此时出现一个突发状况:香槟酒瓶塞子掉到地上了。
卡佛进行真实与虚构的描写:奥尔加看着年轻的服务员,开始想象他出去寻找城里殡仪师时的景象,这是虚幻的;真实的情况其实是,服务员根本没有离开,而是弯下腰,把那个掉在地面上的香槟酒瓶塞子给拾了起来。
这篇小说与卡佛以前专注于“蓝领阶层”式主人公大不同,而是选择真实的名人契诃夫作为其中一个主人公。
在小说的前半段,卡佛极尽叙述了契诃夫的死亡过程,但在后半段却突然跳出另一个主要角色,一个无名的服务员,即使面对契诃夫的死亡,他仍然关心的是自己手头的工作——收拾好住客的房间中的东西——那个意外掉在地上的香槟酒瓶塞子。
这样的似乎毫不相关的两个场景描写,却鲜明揭示出作者想要表达的主题,而这一作风也与卡佛以前的小说的风格大相径庭。
在这篇小说里,卡佛毫不留情地揭露出一个真实的画面:死亡是自己的事情,与他人没有半分关系!
2,成功的戒酒者死于吸烟引起的肺病
雷蒙德·卡佛,美国著名小说家与诗人,这位出生于西北部贫穷家庭,早婚者,为养家糊口整天疲于奔波劳累,从事过各种工种,辗转流离,经历两次破产和一次婚变,刚刚改变境遇的时候,却又因为酗酒差点一命呜呼。
原生家庭对他的影响实在巨大,他的父亲酗酒成性,可能在潜意识之中,酗酒的种子早已进入他的血液里。后来,他痛定思痛,经过一番艰苦挣扎,终于戒酒成功。并且与女诗人苔丝·加拉赫再次进入婚姻的殿堂。
早期的求生经历,成为卡佛永远的创作主题,“这些平常的卑微的不起眼的琐碎日子,就这样成了永恒。”在他的小说里,出现的永远是那些下层人物,挣扎于贫困线上的穷白人们,为了能够拥有够付房租和喝上牛奶的钞票,拼命工作着却依然一贫如洗。
卡佛一生都写着短篇小说,为什么不写些长篇的呢?对于这个问题,他口吻平淡却自有凄凉地说过:
“我开始写东西的时候,期望值很低。在这个国家里,选择当一个短篇小说家或一个诗人,基本就等于让自己生活在阴影里,不会有人注意。”
“亨利·米勒四十多岁写《北回归线》的时候,曾经谈到,他要在一个借来的房间里写作,随时他都可能不得不停下手中的笔,因为他坐着的椅子可能要被别人拿走。直到最近为止,这种事态一直是我生活的常态。从我有记忆开始,从我还是个十几岁的小孩开始,我就要无时无刻不担心自己身下的椅子随时都会被人移走。”
他不是不愿意写长篇的小说,而是因为生活所迫,根本无法让自己能够长时间端坐下来,他要去努力工作,只有这样才能让全家不饿肚子。
当他能够有时间长坐下来的时候,却又可笑地因为成功戒酒后,而死于因吸烟引起的肺病。
这,真是一个莫大的讽刺。
3,一切都就绪了,我们都准备好了,你可以走了吗?
雷蒙德·卡佛一直以契诃夫为终生导师,也因此被人称为“美国的契诃夫”。因为他所取得的重大成就,而被认为是“美国二十世纪下半叶最重要的小说家”和小说界“简约主义”的大师,是“继海明威之后美国最具影响力的短篇小说作家”。
契诃夫认为:“天才的姊妹是简练”,“写作的本领就是把写得差的地方删去的本领”。他提倡“客观地”叙述,说“越是客观给人的印象就越深”。他信任读者的想象和理解能力,主张让读者自己从形象体系中琢磨作品的涵义。
卡佛小说也是如此,用笔洗练,往往只是选取日常的生活片断,就仿佛汲取了记忆中的某一段,然后状似随意的白描一番。有时候,你读完之后,或许会一脸懵懂状态,半晌无法搞清楚人在何方。
曾经有人对他的小说做过这样的评价,看了卡佛的小说:“看了却又没读懂的话那你看了也是浪费时间,但若你是真正读懂了却又会觉得浪费了生命”。
为何会出现这种现象呢?
大约与别人的小说,都是尽力把它写得高出生活,令需要表达的情感无限放大,让人读来产生一种隔膜感;而卡佛却显得随意许多,人物过分真实,反而如雾里观花,朦朦胧胧,难以简单进行概括。
他的作品里似乎没有自己的情感投入,里面无法看清自己相似于那一个,却实在是因为感情投入太多,每一个人物的身上都可以找到他的影子。
1987年9月,也就是小说《差事》发表后的第四个月,卡佛开始像契诃夫一样吐血。这一年的10月初,他被查出肺癌,左肺被切除大半。
1988年8月2日清晨,卡佛因肺癌死于自己家中。
契诃夫去世时44岁。卡佛去世时50岁。
去世前的几个小时,卡佛告诉妻子,他是多么喜爱契诃夫的小说。
在小说里,契诃夫的妻子奥尔加对那个年轻的服务员说:“一切都就绪了,我们都准备好了,你可以走了吗?”那个倔强的年轻人,仍是完成自己的工作——把香槟酒瓶塞子捡起。
就是这样,你的死亡对于他人来说,也许也仅是一件比捡起酒瓶塞子要琐碎的差事罢了。